手机版

不炫耀的力量: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巡演欧洲

时间:2025-08-25 02:00:00

“不要炫耀(Don’t show off)。”指挥郑明勋突然停下,语气略显严肃地对乐团说。

这是2025年8月15日下午,在汉堡易北爱乐大厅主厅,郑明勋正带领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进行巡演最后一站的排练。排练普罗科菲耶夫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组曲选段时,他说:“不要表现出‘我是最棒的,请认真听我演奏’的样子。”这并非指演奏质量,而是提醒乐手放下自我,将注意力归还音乐本身。

在这场欧洲巡演收官演出走台前,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总经理任小珑特意上台鼓励乐手,并郑重欢迎指挥登场。面对这份正式与隆重,郑明勋却微微弯腰、佝着背绕到经纪人身后,玩笑似的与乐团玩了两秒钟“捉迷藏”,化解了现场稍显庄重的尴尬,让全场轻松一笑。

2025年8月15日下午排练结束,郑明勋、钢琴演奏者刘晓禹与乐团合影。马光辉 摄

“我们不是来秀肌肉的。”当天早上接受采访时,任小珑也有类似的表达。他强调,这场欧洲巡演的意义不在于对外展示所谓的“技巧优越”,而是一种平视的交流——既非仰视,也非俯视。只有在平视的关系中,沟通才会尽量避免滑向文化交流中的误解与僵化。

而这份“平视的自信”,也正是任小珑眼中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成团15年来最重要的发展——音乐家修为(musicianship)的提升。用他的话说,音乐技能只是修为的基础,而更完整的修为还意味着:音乐家要能在整体结构中看清自己每一个音符的价值,理解舞台上的协同逻辑,乃至演出前的准备、体能管理。

站在易北爱乐大厅的舞台上,自然会有一种“君临城下”的感觉。那是建筑给予演奏者的高度与重心感,也是世界乐坛对这座音乐厅的注目使然。但真正的修为,恰恰在于在这样的高度上仍能克制自己,从而“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种修为是内化的,但并非不可见。三天前,在德国莱茵河畔的城市科布伦茨郊外,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亮相IMUKO(International Music Festival Koblenz)音乐节,在一座改造过的工业遗址——赛纳冶炼厂(Sayner Hütte)内,完成了本次欧洲巡演德国站的第一场演出。演出结束后,我在冶炼厂外的公交车站遇到几位等待返城的观众,其中一位衣着得体的名叫玛丽安的中年女士感慨道:“IMUKO一直说自己是国际音乐节,而今晚的阵容确实非常国际化。但让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些中国乐手的自律。”

“他们很年轻,却又那么自律。”她说,“演奏时整齐划一,不演奏时乐器放好就静静坐着。着装也非常讲究,尤其是女生的高跟鞋,既得体又稳重。这样的自律在今天的德国很少见。”

冶炼厂内的轰鸣

赛纳冶炼厂铸造大厅。马光辉 摄

承载这场演出的,是一座极具特殊气质的空间——赛纳冶炼厂。这座历史超250年的冶炼厂,曾是普鲁士工业革命的重要标志性工程。如今,它作为“工业遗产”被改建为纪念场所,保留了拱形铸铁穹顶、裸露钢梁与玻璃结构所共同营造的工业与现代并存的氛围。

“本来我们安排的是科布伦茨市中心的音乐厅,”IMUKO音乐节创始人兼总监本尼迪克特·克洛克纳(Benedict Klöckner)介绍说,“但因为维修,加上冶炼厂方面的热情支持,我们最后决定将演出搬来这里,尽管这意味着少卖几百张票。”

“这里远离市区,所有设备、灯光、乐器、座椅都得运进来,指挥的休息室甚至安排在旁边那座城堡里,确实辛苦。但我觉得值得。”在他看来,市中心的音乐厅“功能性很强”,而冶炼厂则拥有一种特殊的氛围。“尤其是陈其钢的《五行》作为开场曲,在一个由金属和玻璃构成的空间中回响,反而可能比易北爱乐厅更合适。”

场地足够特殊,声音同样出人意料。由于几乎缺乏木质结构吸音,即便主办方在两侧巨大的铁门上贴了吸音海绵,整体混响依然出奇地“好”。当天烈日当空,玻璃结构如同温室般将阳光封存于内部,高温炙烤之下,冶炼厂内部闷热无比,通风不畅,只能将大门敞开。但即使在这样开放的空间中,声音依旧“充满力量”。

对于陈其钢的《五行》来说,这反而成为一种奇妙的放大装置。这部描绘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的作品,原本就强调声音与材质、节奏与空间之间的视觉联想。在这个由金属与玻璃搭建的空间里,铜管与打击乐的段落有一种“压倒一切”的音响冲击。尤其到了第五乐章“金”,场地的物理材质与音乐的意象形成共鸣。本尼迪克特对此有所预感:“这本身就是一种实验,虽然这是一个非典型的演出场所,但音乐有时候在这种不寻常的空间里,会产生令人惊喜的效果。”

郑明勋指挥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在赛纳冶炼厂内演出。牛小北 摄

《五行》之后,2021年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冠军刘晓禹登台,演奏拉威尔《G大调钢琴协奏曲》。这是一部色彩斑斓、结构精巧的作品,融合了巴斯克舞曲、法国幽默与美国爵士。高温之下,钢琴家与乐团都显得有些紧绷。第二乐章那段如泣如诉的柔板旋律响起时,后排几位坐在烈日直射下的观众缓缓低下头,仿佛进入某种冥想状态。刘晓禹满头大汗完成全曲,在与郑明勋拥抱后,第一件事是用手扇风降温。随后他返场加演了一首西洛蒂(Siloti)改编巴赫《b小调前奏曲》(巴赫原曲为e小调),显得更为自如。他对节奏弹性的控制与音色的微妙转换,在这首前奏曲中得到了自然的释放。

下半场开演时,郑明勋已入场,在室外享受微风和饮品的观众却姗姗来迟。作为这次欧洲巡演的核心曲目之一,普罗科菲耶夫《罗密欧与朱丽叶》组曲由郑明勋亲自选定。“达吉家与贾布烈家”一曲爆发时,乐团释放出一股几乎是瓦格纳般的声浪,汹涌铺天,冶炼厂宽阔的金属穹顶将这种音响张力无限放大。而在“泰巴尔之死”的另一轮声浪激起全场掌声之后,乐手们终于在“劳伦斯神父”的宁静段落中松开紧绷的肌肉,弦乐开始呼吸,节奏也变得柔和、自然。音乐在极限与克制之间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弧线。

散场后,不少观众依然意犹未尽。一位专程从慕尼黑驱车前来的观众告诉我,自己学生时代曾在巴黎频频观看郑明勋的音乐会,“这次看到他带领中国乐团,我非常好奇。”另一位科布伦茨本地观众则表示,他原本对冶炼厂的声效并无期待,结束后觉得“它是一个有趣又大胆的选择”。

对于任小珑来说,这次特殊的演出经历让他思考颇多。他坦言:“科布伦茨是个小城市,冶炼厂又在郊区,当然比不上易北爱乐这样的硬件条件。但问题是——我们真的需要那样去比吗?”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种久违的属于社区的音乐生活气息。“有些地方可能不规范,但那种热情和真挚,在大城市很难遇到。这个音乐节是靠志愿者办起来的,我开玩笑说就像‘地道战’,全民皆兵,整个社区像个秘密组织一样在运作音乐节。”也因此,专业与否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社区中有这么多人爱音乐。

本尼迪克特也表示,像这样的演出,完全不可能靠他或一个团队完成,“必须依靠几十位志愿者的共同努力。最开心的,就是看到这么多人把音乐节真正托举了起来。”郑明勋则将这次演出视为对乐团适应能力的锻炼,“能激发乐团去聆听、去调整。我想观众也很喜欢这种不寻常的氛围。”

克制的美德

汉堡易北爱乐大厅。牛小北 摄

如果说赛纳冶炼厂是一次声音的实验,那么汉堡易北爱乐大厅就是这次德国巡演中最接近“理想状态”的空间。开场陈其钢《五行》再次回归,但这一次,细节被完整呈现。第一乐章“水”中,那种仿佛被风扰动的细小水流声,在冶炼厂中几不可辨,在这里都变得清晰可感;第二乐章“木”,打击乐演奏出带有“木鱼感”的节奏,乐章结尾,弦乐轻敲琴弦的微弱敲击声,在观众席听得分明。第三乐章“火”,打击乐如烈焰般轰鸣;第四乐章“土”,长音徐徐铺陈,构建出土地的广袤与沉重。音符变得凝练,仿佛承载着土所负之重。第五乐章“金”,节奏明快复杂,铜管带来金属的炫目感,在郑明勋的指挥下,弦乐织造出复杂的节奏网,既属于工厂,也属于都市。它属于冶炼厂,也同样属于这个玻璃帷幕包裹的现代音乐厅。

然而,重联觉的音乐创作如果止步于“模仿”或“音响模拟”是远远不够的,陈其钢作品的力量在于,他在已有的意象之上加入了个人的审美逻辑与更广阔的文化背景描写。例如在“土”这一乐章中,对土地承受重压的象征性刻画,隐隐流露出哲思。

随后登台的刘晓禹再次演绎拉威尔《G大调钢琴协奏曲》。他在第二乐章柔板中的表现仍最为动人,尤其是钢琴与英国管尾声处的对话,英国管乐手范嘉晏起身吹奏,那种空间中被拉近的“对视感”,为音乐增添了一份亲密。加演环节,他带来一首肖邦夜曲。这是一座对演奏者要求极高的城市,而他选择用自己最擅长的肖邦面对这份“挑剔”:自然流动、充满弹性的节奏处理,加上对强弱动态的自如掌控,能在下一个小节毫不滞涩地回归抒情。他像在科布伦茨一样,在加演中更接近自己。

刘晓禹加演结束后,有观众向他送上小熊玩偶。牛小北 摄

下半场再次回到普罗科菲耶夫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郑明勋精心选编的十首乐章涵盖了从激烈到深情的多个层面,既有“泰巴尔之死”的激昂能量,也有“朱丽叶之死”的柔情缠绵。乐团在他手中调度有度,弦乐高歌低吟,张弛自如,将悲剧的所有情绪穷尽。音乐会尾声,郑明勋指挥完“朱丽叶之死”,双手紧握指挥棒迟迟不肯放下。他站在指挥台上,静止了将近半分钟——仿佛不愿让这段旅程落幕。当他终于放下双手,微笑看向乐队,全场掌声雷动。

那是他的一个句点,也是他的一个逗号。返场加演《卡门》第一幕前奏曲后,郑明勋脸上终于洋溢起笑容,克制的汉堡观众也不再含蓄,全体起立鼓掌。

作为汉堡易北爱乐大厅夏季音乐节开幕演出,场内座无虚席。这也是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欧洲巡演的最后一场。牛小北 摄

这是在郑明勋“不要炫耀”的劝诫下,乐团通过克制达成的意义表达。在《罗密欧与朱丽叶》组曲中,“达吉家与贾布烈家”是极具戏剧性的一段——弦乐与铜管激烈对峙、节奏变化急促,是最容易用来“秀肌肉”的段落。而正是在这里,郑明勋对乐团说出了“不要炫耀”。这不是对能力的否定,恰恰相反:乐团的技术与表达能力足以胜任任何强烈的情绪呈现,从繁复如《五行》到到普罗科菲耶夫的力量之美,此次巡演中他们应对自如。成立十五年,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已完成北美、俄罗斯巡演,2025年首次登陆欧洲,即登上爱丁堡国际艺术节和易北爱乐等重量级舞台,并在多地实现满座演出,这是他们实力的体现,无需谦虚也无需骄傲。郑明勋强调的,恰是“musicianship”中的另一层含义:当一个乐团、一位音乐家拥有足够的能力之后,是否还愿意退后一步,让音乐自己说话?是否能在拥有力量时选择不夸耀?这不仅是一种艺术态度,也是一种世界观。

在乐团的首次欧洲巡演中,郑明勋与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从爱丁堡出发,经由英格兰中世纪小镇萨弗伦·瓦尔登和西班牙海滨城市桑坦德,终抵达德国。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建立在相互理解之上的友谊。这在工作场景中并不常见。在音乐界,也显得格外珍贵。正如郑明勋所说:“我能感受到乐团理解我。毕竟,音乐是每个人本质的直接表达。”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马光辉

责编 刘悠翔

最新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