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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之理念》:“大争之世”的“大学理念”之争

时间:2025-07-02 20:37:00

在哈佛、哥伦比亚等著名高校的2025年毕业生典礼上,作为毕业生代表发言的都是“中国留学生”,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哈佛在被要求停招“国际生”、停止联邦预算拨款之后,美国常青藤联盟高校的一次反击。特朗普则随后表示,拨给哈佛的30亿美元经费应该转给职业学校,因为美国现在不需要政治学专业的研究生,而是水管工、电工——所以,“要扳手不要文凭”是美国目前的国情。

有别于德国公立为主的大学体系,美国的著名大学大都是私立,所以在办学理念和管理自由度上就能绕开政府,形成“国中之国”。1957年准备引进出版雅斯贝尔斯的《大学之理念》时,哈佛大学的著名教育哲学家罗伯特·乌利希则作序说明,美国大学应该吸取德国纳粹时期大学的教训,要在反独裁斗争中屹立不倒,保持其办学的独立性。美国高校在20世纪50年代之所以没有被停办,不是因为其成就和内在优势,而是当时有利的历史和政治形势(换句话说,二战结束后其他国家都已经满目疮痍,只有美国本土未经历战火)。但在学术创新上,远不及雅斯贝尔斯、纽曼、施莱尔马赫等人在德国高等教育理念上的贡献。

《大学之理念》,作者: [德]卡尔·雅斯贝尔斯,译者:姜昊骞,版本:领学东方|研究出版社 2025年6月

今天来看,雅斯贝尔斯的这本《大学之理念》,不仅适用于60年前的美国,同样也适用于今天的中国。作为“国中之国”的大学,往往被视为“象牙塔”,是知识分子心目中“诗意地栖居地”。可惜的是,提出“诗意地栖居地”的海德格尔,在二战中选择了与纳粹合作,在战后被审判,而与之齐名的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却在二战后接任了海德堡大学校长,并在重建文明的间隙,将自己的思考和经历总结在了《大学之理念》一书中,奠定了1945年后的德国和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大学的精神框架。

对于高等教育应该重视职业教育、博雅教育还是研究,雅斯贝尔斯认为,这三者同等重要,都是培养“整全的人”不可或缺的一环。所以,无论是经院式教育、学徒式教育还是苏格拉底式的教育,无论传授是采用讲座、研讨班、实验还是一对一对谈,大学教育都是一个塑造人格的过程,目的是达到有意义的自由。

人文科学是否是一门“科学”?或者说,人文学科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雅斯贝尔斯认为,科学的根源并非关切人生整体的学问,不能提供生活的目标、价值和方向。“为科学而科学”“科学本身就是目的”,是将实用的知识作为知识的全部,会让科学失去方向感。“世界的统一性”吸引着我们不断求知,但我们永远不能把握神的思想,而只能探知它在宇宙中的映像。在这个求知过程中,科学是祛魅的,它源于真诚,要求我们面对简单纯粹的事实,但引导我们求知的整全观念,却没有人能全部把握。人文学科与博雅通识教育,则是“整全的人”“整全观念”中的一部分。

科学有其自身的局限性,无法把握全部的真理,需要哲学的引导。哲学发展自己的问题域,能为后面的科学研究提供适当的目标。同时,哲学也是科学构思的灵感,是弘扬科学、对抗反科学的旗手。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的关系,类似于一个提出问题,一个解决问题。科学往往会执着于创造一个简单清晰逻辑严密的世界,而现实世界则是从神话和混沌中脱胎而来,到处都给人以“草台班子”的感慨——上帝创世纪的时候也是在一问一答中七日完成,没有经过严密的逻辑推理,就是一时兴起。

同样,在中国的神话体系中,也有“天地本不全”,女娲抟土造人、盘古开天辟地,都是如同宇宙大爆炸一样,充满了随机和不确定性。通过阅读神话、历史和人类发展的历程,人文学家能不断提出问题、引导科学不断求证与探索——后现代学者将其称为“在不确定的人生中找到确定的力量”,从而使我们过上“良好生活”。

《大学》剧照。

人文学家所寻求的是精神的力量,但并不认同“精神变物质”。自然科学家则是掌握了现实世界中某个片段的知识,并以此形成了推理世界的方法。二者都认为自己的学科是唯一真理,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都只是看到了宇宙的一个碎片。在雅斯贝尔斯看来,作为后天习得的文化,有着神话历史传统习俗,还有着纷繁复杂的现实情境,这是“整全人格”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自然科学所形成的世界,是步步推进、不断证伪的过程,这在有机生命构成的世界中,只是抽象出来的世界的镜像,而非世界本身。科学教育的本质在于训练其研究过程,而并非只是研究结果。

雅斯贝尔斯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目前的自然科学研究是以因果性-机械性思维世界观(是否可以称为“硅基生命”观)在构建整个研究框架,而在有机生命为主(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碳基生命)的世界中,一种建立在生物学上的宗教替代品还不那么坏(不知道马斯克开发的人机接口或者目前流行的人工智能AI是否对应了他的假设)。在某种程度上,AI确实避免了因果性-机械性思维世界观中的教条主义,体现了“科技以人为本”,但同时又带来了人工智能AI会取代人、统治人甚至消灭人的新的恐惧。可见,没有人文学科的自然学科,只会造成世界大战一般的人类惨剧,但有了人文学科和自然学科双重加持的AI,有可能将科技推上造物主的神坛——至于最后重构出的“美丽新世界”,是否还有现存的人类,或是进化后的“新人类”,就只有天知道了。

二战后的柏林自由大学开学典礼上,校长对战后的全体新生说道:“学自然和学工程技术的人们,我为你们自豪,因为你们是时代的列车!人文学科的同学们,把你们高贵的头颅抬起来,我同样为你们而骄傲,因为你们是时代列车的司机。”马斯克与ChatGpt的决裂,以及众多新的AI公司和机器人、具身智能的兴起,本质上都是“大争之世”中的理念之争,不仅仅是“道”与“术”的争辩,更是“何为道”的终极思考。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大学,意味着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科学与教育、研究与创新、生活方式与未来发展,沉淀了人类千年精英的大学,它的起伏与命运,就是未来人类共同体在“大争之世”的一份实验报告。

作者/李杰

编辑/走走

校对/杨利